于师傅是个卡车司机。他从义乌运了一批隔离服到上海,又拉了一批航空物质到湖南株洲。现在他卡在路上。
小猛在西安,他们一行四人开车往返两千多公里,前往苏州接一个朋友。全程不能下高速。
还有一个路人。
这是年春天的高速公路。
撰文刘猛
编辑谢丁
A
于师傅
我姓于,我是一个货车司机。
今天,我跟大家说个事儿,让大家评评理。我们去上海送防疫物资出来的车辆,为什么走到哪儿,就跟过街老鼠一样,我们去送防疫物资我们有错吗?我们错在哪儿?全国防疫的卡点,你们能不能给一个解释,错在哪了?送防疫物资有没有错?
我们太难了,贴了封条到服务区就跟个做贼的一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现在,我跟你们说话的这个时候,我正在株洲准备卸货。看到没,这么一堆人,都大张旗鼓地来防我来了。我现在就跟瘟疫似的。刚才我刚到,我开窗。他们说,你把窗户关上。我问为啥关上?我做三次核酸了。人家根本不理你。厂家的人来接了,但他们现在也不让卸。你看,他们还在这儿研究呢,这帮领导。那边那个扛摄像机的从高速口就开始拍了。这辆开双闪的车也一直跟着我。
我现在下去卸完货,他们马上就得给我押着调头回高速。上了高速,我这半个月算是歇菜了。我能上哪儿去,我哪儿都去不了,我只能在服务区呆着。这就是去过上海的结果。
我是4月9日从浙江义乌拉了一车隔离服去的上海,送到浦东新区新场镇。
这个单我是在“货车帮”上看到的,说是给镇政府送防疫物资。我当然知道上海疫情很严重。但那儿离我呆的义乌挺近的,而且说心里话,当时没想那么多,作为货车司机,觉得去一趟,也算为国家做贡献是不是?毕竟咱们就是干这事儿的。
进入上海,一路遇到的警察、防疫人员非常有礼貌,他们首先问你拉的是什么东西。拉普通的货物不行,只要你拉的是防疫物资或者是蔬菜之类的生活保障物资,他们不会刁难你。而且人家都提醒你做好自我防护。而且我们外地车去了一样可以加上油,没有像外面说的那么邪乎。快到镇上的时候临高速口有个公共厕所,我还去上了一下。里面非常干净,打扫卫生间的人就住在里边,铺着床,生活用品什么的都有。
到了新场镇,因为政府他们协调慢,这个事那个事的,就超过四小时了,我这手机就上星了。
我跟政府的人说,我带星了咋整?
他说,我们也没有办法,你先把物资卸了去。
卸完物资人家就不管你了。当时比较晚了,我就没走,第二天我就在镇上停着。镇里有几个食杂店还开着,但是里面除了酒,别的什么都没有,全卖空了,烟都没有,泡面什么的想都不要想了。我在一个店里看到除了啤酒和白酒,还有一箱椰奶,四方大盒的那种。我寻思真饿急了,我喝椰奶是不是也管用。得了,我买了箱椰奶还有四瓶啤酒。
我进上海的时候带了四盒方便面,还真不错,派上用场了。我就吃方便面,也没有热水泡,干嚼,渴了我就喝啤酒。没办法,熬着呗。
那天我就考虑,在这儿呆着干什么?没吃的没喝的。我就打算要走,但核酸到期了,再一个也没法走,走了不知道去哪儿。我这一出去不是完了?我现在手机上就三四个星。现在还有个上海的记录了,我估计根本就动不了了,不管到全国什么地方都是白扯。
现在上海到浙江沿线,还有江苏沿线,服务区很多都不开了,都是关闭的。沿线能开下去的收费站,几乎全是排着长队,一排排好几公里,根本就下不去。因为我们货车司机没几个能符合现在的放行条件。他要求你绿码,行程卡不带星,但我们货车司机能有几个不带星?那些司机,没人能给他们解决问题,只能自己在那儿停个十天半月的把星号耗掉再想办法,吃喝上厕所你自己解决。
医院做核酸。医院医院了,医院离我四五十公里远。医院的路上就被交警截住了。我拿出新场镇政府给我开的通行证。人家说你这个通行证是镇里开的,这个通行证只能在他们管辖范围内用,出了镇政府管辖范围,就不好使了。
交警是个女孩,问我要去哪?医院做核酸。她就给我指了浦东新区一个地方,说那边有个专门给货车司机做核酸的地方。她说我让你过去,不截你。就这一句话我就感动了。
做完核酸我还是不知道去哪儿,就在做核酸那个地方又停了一天。我在那儿点了外卖,吃了一顿,再不敢点了。吃不起啊,一份西红柿一份米饭55块钱。我有个老乡群,里面都是我们这行的,他们就说你在那儿呆着也呆不出头来,上海疫情一个月不过去,你在那儿再耗个十几二十天你星也掉不了啊。
我一寻思,还是走吧。但走的话车也不能放空,这几千公里的放不起啊。我就接了一票货,一看是去湖南株洲的。我想去哪儿运啥都随便吧,先装上车。我到浦东新区港口那儿装货,他们在那儿给我做了个抗原检测。我到那儿才知道装的是飞机零件,如果早知道,那更得装了。为啥?因为这个物资比较重要,你运到那儿人家肯定得让你卸货,你才能下得去高速。不然到了检查口很有可能就被劝返了。
小猛
我叫刘猛,叫我小猛子就好。
4月7日,我决定从西安开车去苏州,接我的表弟刘建。那天他将从苏州的监狱释放。西安到苏州,相距超过一千三百公里,途径陕西、河南、安徽、江苏。
我们的计划是全程不下高速,避免因闯入沿途中高风险所在地区而留下记录,或因当地防疫政策被半途阻截隔离。监狱答应把他送到高速口交给我们。根据西安出行政策,所有省外来返人员须查验健康码及48小时核酸证明。我们打算提前一天出发,开夜车奔赴苏州。7日早晨抵达,接上人立即返程,赶在48小时内回到西安。
早在3月中旬形势紧张起来时,我便开始筹划如何接回刘建。我陆续规划了提前到苏州隔离,或者让刘建自己坐高铁回西安,或者与刘建在临近防疫较宽松地区汇合等等方案。天知道我在一周时间里狂躁地打了多少通各地各层级防疫办、社区、酒店、民宿、铁路系统电话。但是,政策一天一变,每天都有更多的列车车次停运,没有一个方案可行。最后只能开车去了。
路上仍有许多不确定性,例如健康码突然变色、行程卡带上星号、困在高速下不来、苏州各个高速口关闭情况每天变化。但管它呢,实在是累了。
我们一行共四个人。刘爹、刘建的继父王叔和刘爹的工友王老伯是此行司机,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将轮班开车。鉴于路上风险难以预料,我们带上了远超一日一夜路途所需的食物和水,后排座椅和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6号早上五点,西安市由于零星散发疫情,展开又一轮全员核酸,我们都去做了。下午两点半,在核酸报告出来之前,我们上路了。
四月初已经有入夏的意思了,午后阳光炙热。刚坐上车,坐在副驾驶的王叔已经汗湿了T恤。“哎呀,木乱得很,”他扯着衣领拼命扇风,“我这几天都是睡到两三点坐起来抽烟,神经病一样。”开车的刘爹说:“上火啊,眼睛肿,嗓子肿。我戒烟都半年了就这一周又抽起来了。就这一趟能顺利回去,石头就落地了。”
车顺利上了沪陕高速。高速路很空,只看见少量大货车在路上行驶。我们的车一路自西向东奔驰。曾当过五年驾校教练的王老伯评论:“今天这路况太适合新手练高速了。”
王叔想起了年12月西安封城时的景象。那时他家老头去世,开车去殡仪馆的路上,他看到街面空荡荡,路边停着很多车,有些车胎都瘪了。那一程就像今天这高速,一路畅通无阻。
车接连驶过一截截隧道,我们正驶出秦岭。山的北麓起初黄土裸露,矮小的松树很稀疏,像新近栽下的。再往东,植被才茂密起来。刘爹指给我们看,绿丛里掩映着一簇簇粉色的山桃花,“现在正好是秦岭赏花的季节,但是‘非必要不出门’,可惜了”。
每隔一会儿我就忍不住点开陕西一码通,查看核酸报告是否出了结果,在启程两小时后终于刷了出来,赶紧告知大家。所有人立刻低头点手机,看到那个绿色的阴性印章,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进服务区上厕所了,返程的高速口查验也有了一层保障。
天光逐渐暗下去时,我们已驶入河南境内。在经过淅川县之后的一个岔路口,邻近的大部分车辆右转,拐向南去,仍在沪陕高速上继续西行的车更少了,视野范围里只可见零星货车。甚至有很长一段路途,仿佛只有我们一辆车,在漆黑中沿着两侧没有尽头的黄色灯光,失魂落魄。
路人
我谁也不是,只是个路人。
我在北京下大雪的那天上了高速。天色阴沉,灰色的公路,黑色的雪。前往雄安的六车道空无一人。雪变成了雨,雨变成了泥浆,早晨变成了黑夜。所有出口都已封闭,华北平原一片寂静。我看见服务区的超市空空荡荡,我看见驴肉火烧已经停止售卖。我看见动物的尸体横在高速路的正中央,破碎,腐烂,剩下一只眼睛。
这是末日旅途。请出示健康码、行程卡,核酸报告。体温正常。
围住、捞干、扑灭。
我裹着大衣仍然冷得发抖。雪停了,雨也停了,但寒冷像箭一样射向我们。我看见附近的村庄空无一人,到处都是垃圾,大风卷着残枝败叶。春天来了吗?没有树木发芽。
我路过德州扒鸡。没有扒鸡,只有围栏。
我路过徐州的欢口镇。已封。
我过了淮河。南方。我看见很多大卡车,盖着防雨布的大卡车,黄色的韵达,黑色的顺丰。那时他们仍在奔跑,仿佛在追赶什么。
然后我走上了长江大桥。大雨又来了,浓雾升起,江边的工厂冒着白烟。长江笼罩在迷雾之中,你什么也看不见,就像看不见前方的公路。
B
于师傅
我姓于,我是一个货车司机。我已经到了湖南株洲的收货方厂家的园区大门口。
现在一个穿着防护服的防疫人员背着消杀壶走了过来,正对着我的车喷射。你看这夸不夸张?不知道喷的啥玩意儿这么刺鼻。我做那么多次核酸,现在被他们整得我自己都犯嘀咕了,我都怀疑我带病毒了。
4月12号我出上海时,啥也没查就出来了,很顺利。一出来,来事了。你就跟个瘟神似的,到哪儿人家都不欢迎你。到了服务区,别说吃饭了,你说你要上厕所,人家不让你进,告诉你随便找个地方。
上海到株洲公里左右,正常情况下五15个小时就到了,但现在我出来两三天才到。为什么拖这么长时间?因为收货方没有提前跟政府沟通,株洲那边不接收我,不让我下高速。其实我昨天就已经到江西跟株洲交界的地方了。我是走20公里进服务区呆一会儿,走20公里进服务区呆一会儿,然后我走到湖南这个瓷城服务区,我不能再走了,再走就要下高速了,我就在瓷城服务区呆了一天。
后来收货方报备他们厂家,厂家报备政府。政府原本不接收我的,但因为我拉的物资很关键,他们就沟通了半天,最后答应了,让工信部给我颁了一个通行证。条件是我进株洲,全程不能下车,必须得有人全程监管我。
就这么一来二去地沟通,我48小时核酸就让他们沟通过期了。
所以我必须下高速再做一次核酸。说心里话,当时我都是抱着被隔离的心理准备下的高速,只要别劝返就好,要是让我回上海,你得在那儿陪着上海人熬到疫情过去,这没储备粮食都没法生存了。
我开到江西樟树南收费站,一下去,过来两个警察,要隔离我。我就跟他们吵起来了。
我说,你凭什么隔离我?
他说,你是上海来的。
我说我去上海我有错吗?我是去送防疫物资的,我有政府给我开的通行证。上海都封城了,大街上人都没有,只有跟你们一样的防疫人员,要不就是警察,极少数走动的人,都是必要的出行,谁能传染我?你们这不是草木皆兵吗?我到上海送物资出来,咋的?我们就成罪人了?
他说,你站得离我远点。
我说,我离你两三米远我还能离多远。你们作为政府工作人员,拿着国家的工资,这还只是抗疫呢,你们就这样。要是打起仗来,你们不都得跑了?有你们这样的吗?
争了半天,我说,我就是来做个核酸,不进江西,今天你要是隔离我,咱就试试看。最后没招了,他们单独给我整了个房间做核酸,又是消杀又是干啥的。看了那个场面,我真就觉得好像他们的命就比我们金贵。
做完核酸一上车,他们就给我车门上贴了封条,告诉我江西境内不允许下车。我说你们不让我下车,要饿死我吗?我去疫区送一趟物资,要是挣着高额的运费,我他妈也认了,可我挣的就是普通的运费啊,给我整得像是犯人一样。
从樟树南出来,我跟我哥们儿聊视频说这个事,真的一口气没上来给我整哭了。
太憋屈了你知道吗?特别是想到防疫人员的各种方式,各种语言,让你根本接受不了。我说我是去送防疫物资的,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跟我们有关系吗?
看看那些在浙江江苏一带高速边停一溜的车,被逼得没有办法了。这么多往上海运东西的货车司机,去的时候都是雄心壮志,都想为国家出一份力,出来全傻眼了。我从4月5号去上海到现在做了三次核酸了,说明不了问题,根本没有人看。只要是行程码上有上海,一律这个待遇。国家发那个保障货运什么的文件,现在到这些地方根本不好使。处处为难我们这些开货车的,我们都不去了,上海市民吃什么?
小猛
我叫刘猛,叫我小猛子就好。4月7日凌晨,我们已在安徽境内了。
按照刘爹的规划,我们将在合肥段的巢湖服务区暂歇。巢湖服务区距离目的地苏州仅三小时车程,可以掐着点休息两个小时,加满油后,一鼓作气开过防疫强度更高的江苏路段,赶在早七点到达监狱旁的高速口。
行至距离服务区两公里处,路边绿色的指示牌上,“巢湖服务区”字样被纸条覆盖。接着我们就发现,巢湖服务区已关闭。车继续前进,寻找下一个服务区。可越往东行,气氛越紧张。接连几个服务区都处于关闭状态。没法加油,也没法休息了。
刘爹始终保持冷静,他迅速搜索导航地图,一边让我查南京市的疫情状况。确认南京在前一天刚刚摘星后,他当即决定奔南京荷叶山服务区去。
但荷叶山服务区同样封闭。电子显示屏打出“因疫情管控,服务区封闭”的字样,黄黑相间的路障拦在服务区入口处。通往服务区的岔路上,大货车列队静止,车上不见司机,不知已停靠多久。
“我操,太缺德了,太缺德了!”刘爹说,“没办法了,咱也不耽搁了,直接去苏州吧。”
即将进入苏州时,前方发生事故,我们遇到了上路以来的第一次拥堵。七座商务车被前后左右体积庞大的货车夹在当中,纹丝不动,右边的大车司机愤怒地砸了一下喇叭。我们全都摇下车窗抽烟,抽完一支,又纷纷续上第二和第三支,烟雾浓重不散,车里呛得像毒气室。那是清晨五点多,昏沉的天色一点一点转亮。王叔说:“咱他妈把太阳都熬出来了。”他在深夜连开了三小时车,现在不断地用力眨眼。
半个小时后,左手边的车道很突然地动了起来。警车开道,运送支援物资的大货车队加速行进起来。
“快,跟着车队走。”副驾驶上的王老伯提醒开车的刘爹,“找个空,攮一下就进去了。”
刘爹没有动,他有点沮丧:“我知道,来不及么。我刚才已经熄火了,快没油了。”
我们不得不在苏州下高速加油。刘爹在苏州交通运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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