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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张仪列传》中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秦相张仪骗楚怀王说用六百里地换楚与齐绝交,等楚怀王派人来秦国索要土地时,张仪却说是六里地,楚怀王不禁勃然大怒,兴兵攻秦,却因没有齐国的援助而被秦军打得大败。在太史公笔下,楚怀王目光短线、智商不足,而且身边多是佞臣,被张仪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要知道,秦末项梁、项羽叔侄拥立的义军领袖就是“楚怀王”,他们难道会用一个代表昏庸的楚王名号来号召楚地百姓聚集到自己身边?

实际上,《史记·张仪列传》的史料来源是《战国策·秦策二》,而《战国策》的文章为了夸大策士的作用往往进行虚构和夸张,再加上太史公对故事的加工润色,离史实就更远了。

楚怀王影视形象

齐、楚攻秦与张仪相楚

《史记·张仪列传》说事情的起因是“秦欲伐齐,齐、楚从亲,于是张仪往相楚”,意欲拆散齐、楚联盟。这件事发生在公元前年。这一年,秦惠文王和魏襄王在临晋(今陕西大荔县)会盟,魏国还立了亲秦派的公子政为太子。自公元前年齐、宋联军在观泽(今河南清丰南县南)打败魏军以来,齐、魏一直处于敌对状态。在齐国人看来,既然秦、魏结盟,那么两国联合攻齐是迟早的事。

齐宣王显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和楚国结成了反秦联盟。楚怀王在公元前年曾以“从长”的身份组织诸侯合纵攻秦,这个仇秦国还没来得及报,当时的智谋之士,如韩国相邦公仲朋和楚国谋士陈轸都看得出——“秦之欲伐楚久矣”。所以齐、楚两国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针对秦、魏可能发动的进攻,楚、齐采取了“东守西攻”的应对策略,楚怀王一方面派大将景翠率大军聚集于齐、鲁边境和南阳地区(今山东泰安至东平一线),协助齐国防守西部边境;另一方面派“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今河南灵宝市东北)、於中(今河南西峡县东)”(《史记·越世家》),主动对秦国发起进攻。不久,楚、齐联军拿下了曲沃。

面对楚、齐的凌厉攻势,一向强横的秦国似乎无力应对,这又是为何?笔者推测原因在于这一年秦将樗里疾与赵将赵庄在蔺(今山西吕梁市西)展开了一场恶战,史载“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史记·苏秦列传》),可知“赵庄之战”赵国损失惨重,秦国虽然获胜,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楚、齐攻秦或与“赵庄之战”同时,或在其后;也就是说秦国或是无法兼顾两场大战,或是大战之后需要休整一段时间。

在这种局势下,秦相张仪亲自前往楚国寻求停战。当然,对于张仪这种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顶级策士来说,停战只是最低目标,他还要拆散齐、楚联盟。《史记·张仪列传》说对于张仪的到来,楚怀王显得十分殷勤,高规格礼遇——“虚上舍而自馆之”,就是说安排张仪住在上等的宾馆,而且还亲自去拜访。不过这一记载并不见于《战国策》和《史记》的其他篇章,恐怕出于虚构,毕竟现在是楚国压着秦国打,没必要对前来求和的使者这么殷勤。

张仪与楚人的谈判结果是:秦割让四座城邑给楚(包括正在被楚军包围的於中),楚国罢兵。此事见于秦惠文王向神灵祷告的《诅楚文》,原文作:“(楚国)遂取吾边城新、、长、,吾不敢曰何。”就是於中,这四座城邑都是秦国的边城。

张仪取得的第二个成果是让秦、楚结盟,两国互派重臣为对方宰相,直接监督和影响对方的决策,秦派张仪出任楚国令尹,楚派屈丐(又作“屈匄”,《战国策·秦策二》作“屈盖”)任秦相邦。

张仪影视形象

对于此后发生的事,《史记·张仪列传》有一段充满戏剧性的叙述:先是楚国谋士陈轸反对听信张仪。陈轸给出的理由是,现在秦国如此重视楚国,是因为楚与齐结盟,一旦楚、齐绝交,齐国就会倒向秦国,到时候秦国不但不会割地给楚国,还会联合齐国来伐楚。所以陈轸建议,先派人随张仪去接收六百里土地,土地拿到手再与齐国绝交也不晚。结果楚怀王不听,仍然任命张仪为令尹,并正式与齐国绝交。而后楚怀王派人随张仪到秦国接收土地,张仪却假装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伤,三个月没有上朝。楚怀王认为是张仪怀疑楚国还有和齐国复合的可能,于是派人借宋国的符节到齐国去骂齐宣王,这下彻底激怒了齐宣王,齐国转而与秦国结盟。果真,齐、楚彻底绝交后,张仪的“病”好了,不过他对楚国使者说:“臣有奉邑六里,愿以献大王左右。”否认之前有献地六百里的约定,得知被骗的楚怀王勃然大怒,举兵攻秦,结果被秦、齐联军在丹阳(今河南西峡、淅川一带)打得大败。

这个故事虽然精彩,但却有多处逻辑不通或不符史实:

第一,陈轸说拿到土地后再与齐国绝交不迟。这意味着楚国还是会得罪齐国,未来秦攻楚,齐国就不会帮助楚国,那楚国拿到了六百里土地恐怕也守不住,这绝非智士之言;

第二,割让土地不用非等张仪上朝,秦国朝廷没有张仪就不运转了吗?再说,秦国的最高决策者是秦王,张仪没有权力割地。割地的文书还需要加盖国玺,在如此大事上,楚怀王尚不至于轻信张仪的口头承诺;

第三,从《诅楚文》来看,秦国确实割让了於中等地给楚国;

第四,丹阳之战前后,齐、楚关系虽有波澜,但一直良好,丹阳之战时,齐国还出兵帮助楚军牵制魏军,说齐、楚断交并不可信;

第五,楚怀王派人借宋符骂齐王一事,视国家大事如儿戏,太过夸张,当属虚构。

所以说这则故事应该是策士在一些史实的基础上编造出来的。陈轸曾在秦国为官,熟知秦国套路,他反对秦、齐结盟是可能的。不过,楚怀王未采纳陈轸的建议也有充足的理由。当时楚、齐关系并不牢固,公元前年齐国占领燕国时,楚曾打算联魏攻齐,逼齐从燕撤兵。齐、楚只是因秦的威胁而临时结盟,而且,齐国还在暗中算计楚国。楚军围困曲沃、於中时,越国出兵伐齐(当时魏国和越国关系比较好,极可能是魏国怂恿的),齐宣王不想在越国身上耗费太多精力,于是派使者游说越王去进攻楚国,说楚国兵力现在都集中在东北和西北,南方空虚,正好适合越国趁虚而入。于是越国转而攻楚(《史记·越世家》)。所以,楚怀王与齐国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利用楚、齐联盟的压力,让秦国暂时与楚修好也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因为他不仅要应付越国,他还要攻打韩国。

《诅楚文》后世写本

从雍氏之役到丹阳之战

楚与韩、魏的关系颇为复杂。韩、魏经常联合攻楚,楚国缓过劲来又会找韩、魏复仇,有时楚国还会联合韩、魏一同去攻打齐、秦。公元前-年,韩、魏相继倒向秦国,不知道为何又跟楚国起了冲突。公元前年春,楚怀王派景翠率大军包围韩国雍氏(今河南禹县西北),与此同时,齐、宋联军包围魏国煮枣(今山东东明县南)。韩、魏两国都向秦国求救。秦国在这场冲突中的角色比较尴尬,韩、魏与楚都是他的盟国,秦惠文王一时也不好抉择。

秦国大臣甘茂与魏国关系密切,他试图让秦国出面调停魏、齐两国的冲突。楚怀王为了彰显他对秦、楚关系的重视,派他的宠臣景鲤出使秦国,劝秦国不要帮助韩、魏。不过等景鲤进入秦国后,甘茂已经促成秦、魏君主在蒲坂关(今山西永济市西南)相会。于是景鲤决定改道去蒲坂关,并派人报告楚怀王。楚怀王得到消息勃然大怒,景鲤居然不先请示他就自作主张去参加秦、魏之会,万一齐国怀疑楚与秦、魏联合而与楚断交,就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于是楚怀王派人去抓景鲤,要治景鲤的罪。作为楚怀王的宠臣,景鲤在楚怀王身边肯定是有耳目的,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后,立即派人回国向楚怀王解释——这次甘茂促成秦、魏之会,目的是要和齐国讲和,然后一同攻打楚国;幸好景鲤参会,这样就会使齐国怀疑秦、魏不是想真的攻楚,所以楚国仍然是安全的。不久,秦国派人来告知楚怀王:魏只想与秦联合,不想与楚联合;秦对魏、齐的调停最终失败。于是,楚怀王转怒为喜,奖赏了景鲤。

三川地区示意图

调停魏、齐失败,秦、楚关系也出现巨大波动。景鲤随秦惠文王回到秦都咸阳后,有人给秦惠文王出主意说:“景鲤,楚王所甚爱,王不如留之以市地。楚王听,则不用兵而得地;楚王不听,则杀景鲤。”(《战国策·秦策四》)于是秦惠文王就把景鲤软禁了起来,打算拿他来和楚怀王换取一些土地。景鲤赶紧派人游说秦惠文王:齐、魏等国重视秦国是因为秦、楚结为了兄弟之国,现在秦王不让景鲤回楚,外人就会知道秦、楚联盟已经瓦解,齐、魏等国还会看重秦国吗?到时候秦国会陷入孤立,楚国再联合诸侯来讨伐秦国,秦国必危。秦惠文王最终还是放景鲤归国。当然,一篇说辞的力量很有限,景鲤能回国,主要还是秦惠文王在秦、楚关系上犹豫未决,《战国策》往往会夸大策士言辞的作用。

韩、魏使者频频到秦国求援,秦使司马康也三次往返于秦都咸阳与楚都郢城之间,试图斡旋,但未能成功。张仪和屈丐各自归国。秦臣甘茂与楚臣昭鱼在秦、楚边境见面,互相收回了在对方国家的印玺。在确定外交途径无法解决问题后,秦惠文王下定决心——出兵救韩、魏。楚怀王则先下手为强,派屈丐率大军进攻秦国丹阳(今河南西峡、淅川一带)地区,抢占先机。

秦军兵分两路:秦将樗里疾率军直抵雍氏城下,与韩军一起包围了楚将景翠所部;秦将魏章率军从蓝田(今陕西蓝田县西)出发,迎战屈丐。《史记·楚世家》载:“(楚怀王)十七年春,与秦战丹阳,秦大败我军,斩甲士八万,虏我大将军屈匄、裨将军逢侯丑等七十余人。”魏章趁胜大举进攻楚国汉水流域,秦惠文王还派甘茂率军从南郑(今陕西汉中市)出发,顺汉水而下,帮助魏章攻取沿线楚地。两人“取地六百里”(《史记·秦本纪》),秦国因而设置了汉中郡。

“濮上之事”与蓝田大战

齐、宋围困煮枣已经好几个月了,魏军一直坚守待援。这年四月,魏国的盟友越国派人送给魏国三百艘船和五百万支箭,还有犀牛角、象牙等贵重物品。但秦国和韩国的援军却迟迟未到,魏襄王派人向秦相张仪和韩相公仲朋告急,说再过十来天,魏军就守不住了。于是樗里疾和公仲朋放过了被围的景翠,秦、韩联军直扑煮枣,与魏军大破齐、宋联军于濮水之上。齐将田声战死,田章夺路而逃。秦、魏、韩的军队趁机扩大战果,《古本竹书纪年》载,魏襄王七年(前年),公仲朋率军伐襄丘(今山东东明县西南),应该就是此时之事。《史记》还记载这一年秦助魏攻燕,这里的燕不是指燕国,而是一座叫燕(今河南延津县东北)的城邑,也在濮水附近。

濮水之战示意图

面对三国的攻势,齐国老将田朌建议齐宣王把前线剩余的粮草全部给宋国,以巩固齐、宋联盟,让联军不敢轻易越过宋来伐齐。从后来事情的发展来看,三国没有远征齐国,而是南下去配合魏章之军继续攻楚。

魏章沿汉水而下,攻占了楚国故都鄢郢(今湖北宜城市东南)。楚国则在蓝田(今湖北钟祥市西北)集结大军,准备与秦军决战。当时有两个蓝田,一个是秦国蓝田(今陕西蓝田县西),距秦都咸阳很近;另一个是楚国蓝田(今湖北钟祥市西北),位于鄢郢之南。太史公似乎不知道楚国也有一个蓝田,所以在《史记·屈原列传》中写道:“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误以为这场战争发生在秦国蓝田。楚国在丹阳之战损失惨重,能在短时间内重新召集军队组织有效的抵抗已经很不容易了,让楚军深入秦境数百里,其中还要翻越秦岭,可能性微乎其微;纵然楚军能杀到秦国蓝田,后勤补给恐怕也跟不上。而南下的秦军在后勤保障上则有一个天然的优势——汉水,所有军需物资都可以沿着汉水及其支流而下,源源不断地供给前线。

丹阳之战、蓝田之战示意图

蓝田之战,秦军打得也很艰难。秦军春天出兵,先是在丹阳打了一场大战,而后沿着汉水攻城略地,打到蓝田时估计已到盛夏,长江流域暑湿潮热,秦军不仅师老兵疲,还要面对水土不服。虽然楚军是临时拼凑,但毕竟是主场作战,所以,最初几战,楚军略占上风。这让韩、魏两国坐不住了,万一秦军失利,楚国反攻,韩、魏就危险了,于是韩国转而投向楚国。数十年后,秦昭襄王忆及此事,还大骂韩国“不固信盟,唯便是从”(《战国策·赵策一》)。不过韩国没有想到的是,秦军后发制人,居然一举击溃了楚军。于是,韩国又若无其事地站回到秦国一边,去联合魏国进攻楚国的邓(今湖北襄樊市北)。用“朝秦暮楚”来形容韩国实在是太精确了,不过为了在大国夹缝中求生存,韩国的做法也无可厚非,这种“唯强是从”的观念在春秋战国时期的中小国家中十分常见,后世也不乏其例。

“张仪骗楚怀王”故事出现的原因

张仪在楚国当了一段时间令尹,积累了不少人脉。蓝田之战后,张仪试图重建秦、楚联盟。他建议秦惠文王将六百里的汉中之地还给楚国,因为汉中对楚国来说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楚国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夺回去,秦国占有汉中犹如“家有不宜之财”,会拖累秦国(《战国策·秦策一》)。倒不如现在还给楚国,楚国还会感戴秦国的恩情。

甘茂则反对立即将汉中还给楚国,他对秦惠文王说:“天下有变,王割汉中以为和楚,楚必畔(通‘叛’)天下而与王。王今以汉中与楚,即天下有变,王何以市楚也?”(《战国策·秦策一》)可见,甘茂也知道楚国对失去汉中肯定不甘心,但他打算在将来某个重要时刻再用汉中来收买楚国。秦惠文王对此犹豫未决。

得知秦国朝廷的情况后,楚王派昭雎为使,到秦国全力配合张仪。昭雎往返于咸阳和郢之间,谈判进行得也很顺利。结果就在此时,陡生变故,秦惠文王病故,秦太子即位,是为秦武王。秦武王一向不喜欢张仪,不久就把张仪驱逐出秦国,甘茂成为秦武王最倚重的大臣,归还汉中与楚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也就是说,张仪说要楚国而最终没给成的是汉中之地六百里,商於之地(实际上是於中地区)当年已经割给了楚国,《史记·张仪列传》混淆了这两件事。汉中之地没给成是因为秦惠文王突然病故,并不是张仪有意要欺骗楚国。再者,还与不还最后还是要秦惠文王来拍板,只是张仪太有名了,策士们在追忆张仪事迹时就让张仪背了这个“锅”。名人往往要背负许多与之关系不大甚至根本无关的荣誉或骂名,谁让他们是名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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